第二卷:衍变-《天之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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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他一张眼,就看到爹、娘、姐姐倒在地上,双手双脚被反绑在身后。他试着挣扎了一下,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,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。
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,亮出中间空地,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。蓝衣人二十好几,身形瘦长,一颗蒜鼻格外醒目,青衣人三十好几,双眼精光爆射,身量却比杨珊珊还矮了半个头。
除了这两人,还有一个,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。
中年人,年约四旬有余,头戴远游冠,唇上蓄着小须,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,脸若寒霜,无丝毫表情,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。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,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,他双手交叠,不发一语,只是静静看着。
“你们是谁?为什么要害我们?”杨衍大吼。
“衍儿,不要说话!”杨正德急忙喝叱,又转头道,“放过他们,跟他们没关系!他们不能报仇!你们知道规矩的,仇不过三代,他们是第四代,他们不能报仇!”
杨正德说完,只是不停磕头。杨氏眼眶含泪,也跟着磕头。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,只是不断低声道:“你们找错人了,你们一定找错人了……”
杨衍依旧破口大骂:“你们杀了爷爷,你们杀了爷爷!杀千刀的,我要你们偿命!偿命!”
“闭嘴,杂种!”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!杨衍兀自破口大骂,杨正德也他劝不住。
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,抓起一把碎片塞进杨衍嘴里,再用力合上他下颚。碎片划破嘴巴,从脸颊穿出,杨衍张口不得,流了满嘴血,只能发出“呼呼”的声音。
青衣人笑道:“你说什么?我听不清啊,大声点!”
蓝衣人道:“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,就该早点自尽,干嘛活着祸延子孙?连累我们找这么多年。你瞧你面子多大,连掌门都为你来了。”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,眼神中带着询问。
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,眼中既无怜悯,也无复仇的兴奋,反倒似个局外人。
蓝衣人提起剑,道:“从哪个开始好?”说罢看了杨氏一眼。杨氏自知难幸,对着杨正德苦笑道:“正德,我们来世再做夫妻。”
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“娘子!”,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,鲜血喷了出来,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。
杨珊珊大声尖叫。杨衍见母亲惨死,一口怒气填塞在胸,就要炸开一般,却又无法宣泄,只能不断扭动身体,奋力挣扎,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,他却毫无所觉。
蓝衣人又提剑对着杨正德道:“再来换你了。”
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,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,肩膀立时耸了起来。
青衣人沉声道:“先杀小的。”
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,对杨正德道:“三个,你留一个,剩下两个要死。你留哪个?”
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,又听到这个问题,不禁一愣,颤着声音问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蓝衣人道:“仇不过三代,灭不能满门。爷爷我对你好,让你自己挑,留哪个当灭门种?”
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,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,目光游移不定,不禁又看了黑袍人一眼。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,似乎也在等他做下决定。
蓝衣人道:“要不你说,先杀哪个?”
杨正德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手心手背都是肉,杨正德心中酸楚,却又哪里能下决定?
蓝衣人道:“选不出来,我帮你选了吧。”说罢拿剑对着杨衍。杨衍丝毫不惧,他满口鲜血,已经说不出话来,但仍双眼圆睁,犹如要喷出火来。
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:“还是这个?”
杨珊珊摇头尖叫:“不要,不要杀我!”
蓝衣人又威逼道:“决定好了没?留哪个?”
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,一咬牙,下定决心道:“留最小的!”说完撇过头去,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。
蓝衣人哈哈笑道:“听到没?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!”说罢手起一剑,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箭,听得“哇啊!”一声哭啼,就再无声响。
蓝衣人笑道:“有趣!有趣!”
杨衍脑中一片空白,心里想的只有“小弟死了?小弟也死了?”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,就这样死了?他看不清摇篮里的情况,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,顾不得满脸鲜血,扭着身子想要上前一探究竟。那蓝衣人眼睁睁看着,等他靠近摇篮,一脚踢在他肚子上。杨衍在地上翻了几圈,痛得嚎叫,却只能发出呜咽声,两行泪瞬间崩了下来。他嘴里塞满瓷片,脸颊满是伤口,泪水混着血濡湿了地面。
突然,院门“呀”的一声被推开,众人望去,来的正是秦九献。秦九献手提一只活雁,刚推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。
“九献,救命!”杨珊珊见爱人来到,大声呼救。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姐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,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。
秦九献丢下活雁,正要拔剑,青衣人嗖地窜到他面前。青衣人的剑更快,秦九献剑才刚拔出,就觉手臂上一阵剧痛,已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,登时血流如注,长剑落地。
只这么一伤见血,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,忙跪倒在地,抱着青衣人大腿,涕泪俱下喊道:“大爷饶命!我不知道,我没看到!”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,实战经验近无,更不曾杀伤人命,面对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,他未战已怯,脚下一软,跪拜求饶。
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,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见状,不禁愣在当场,张大着嘴不知该说什么,眼神更从原本的希望转至失望,最终在秦九献的求饶声中失去焦距。
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坠冰窖。
青衣人看向黑袍人,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,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。秦九献如蒙大赦,大声道:“我不会说出去,我不会说出去!”
他竟看也不敢看杨珊珊一眼,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。
蓝衣人对杨珊珊笑道:“这就你情人?这么不济,还不如跟了我。”
杨珊珊忽地扭动身子,跪在地上不停叩头,哭泣哀求,喊道:“大爷,让我跟你!求求你,你放过我,我来服侍你!我会让你很舒服的!”
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杨正德颤声道:“珊儿,你……你在说什么?”
杨珊珊道:“你就只偏心小弟!我不要死,我不要!”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,“我爹不要我了,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,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!”
杨衍又惊又恐,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,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竟会提出如此无耻条件,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般,正在共同屠戮自己一家。
杨正德大骂:“□□妇女,坏人名节,天下共诛!你们不能这样做!”
“我是自愿的,我是自愿的!”杨珊珊哀求道,“你们放过我,我哪敢去诬告你们!”
蓝衣人吞了口唾沫,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。黑袍人没出声,显是默许了——似乎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。
蓝衣人大喜,正要上前,杨正德大吼一声: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!”猛地弹起身子撞向蓝衣人。蓝衣人正要享乐,恐他碍事,一剑贯穿杨正德胸口。杨珊珊惊呼一声。蓝衣人一脚踹开杨正德,口中骂道:“找死!”杨正德倒在地上,满脸是泪,虽然气息微弱,仍不住破口大骂。蓝衣人不想坏了兴致,又在他胸口小腹连戳了几剑,血流满地,过了会就没了声息。
杨衍狂气怒涌,脑袋像是陡然涨大了十倍,天旋地转一片混乱。他胸口有一团火,胃却急速收缩,他想吐,但只能干呕,又牵动了口中的破碗碎片,碎片从脸颊一块块突了出来。但他感觉不到痛,他只感觉到热,很热很热,那团火蔓延开来,由内而外烧灼他,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,张大了眼睛,让那股热从眼中、口中宣泄出去,血丝爬满了双眼。
蓝衣人骂了几句,转头问青衣人道:“要不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吧?”
青衣人道:“你傻了啊?这小子死了,她还服侍你干嘛?”
蓝衣人道:“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,哈!”
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,杨珊珊连忙褪去衣裤,露出一双雪乳。蓝衣人将裤子脱下,用命令的语气说:“用嘴。”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,露出满意的表情。
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;“你还是处吧?现在不看,死了就没机会了。”
杨衍不想看,但他没有转开头。
他要记住这三人的长相,一定要记住!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,他也要回来报仇!
不!他已经不惧怕地狱,因为这里就是地狱!
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!他将之藏在袖子里,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条腰带,他看见秦九献才想起这把剪子。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,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摸出,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,一点一点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。
他要反击,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,拼死也要反击,将这把指甲剪插在每一个仇人身上,插在杨珊珊身上!
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,唯有这一刻……这一刻,他真心痛恨杨珊珊,他甚至分不清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。
黑袍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杨衍的举动。只差一点了,只差一点了,他就要挣脱束缚,向他们复仇!
杨珊珊双手扶着蓝衣人垮间,闭着眼睛,似在尽力服侍。蓝衣人左手拄剑,右手在杨珊珊凶口不住揉捏,口中道:“石九哥也过来,这娘们够骚,我们一起……喔……”他轻轻□□一声,显然极为享受。
忽地,蓝衣人大声惨叫,杨珊珊仰起头来,满口鲜血。她显然蓄谋已久,右手一把捉起蓝衣人手中剑,粉颈迳自撞向剑尖,随即奋力一扭头,被割断的脖颈顿时喷出满天血花。
血花中,杨衍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,被血染糊成一团的脸似乎正在对他微笑。
杨衍不敢置信,他不明白,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寻死?他此时双脚受缚,只能跪在地上,脑中混乱不堪。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,不断惨叫,石九震惊眼前变故,但杨衍眼中只有血。
血,都是血,爷爷的血,娘亲的血,小弟的血,爹爹的血,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着的杨珊珊的血。
他们全家人的血。
与此同时,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。他下意识握紧剪刀,带着满腔恨火,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。
石九万没料到这小子竟能挣脱束缚反击,“噗”的一声,剪刀插入石九腹部。可惜那剪刀本非杀人利器,尖端插入一寸便被肌肉所阻,杨衍奋力一扭,刀身搅动肌肉,石九大叫一声,剧痛让他失去理智,大怒道:“放手!”挥剑砍向杨衍。
杨衍圆睁双眼,准备受死,那剑却在他额头前生生停住了。
不知何时,黑袍人已站到了他与石九中间,右手食中两指夹住石九的剑,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。
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,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,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。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,仍是紧紧握住,无奈终是抵抗不了,双手一松,颓坐在地。
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,眉毛轻轻跳了一下,似在询问。石九忙道:“对不起,掌门,我……我一时气愤……我没想……坏了规矩。”说完捂着肚子退到一边。
黑袍人看着杨衍,淡淡道:“你有一个好姐姐。”
这是今天杨衍听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,是北方口音。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,杨衍向后滑了好几尺,直到重重撞在墙上,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
※※※
这一昏便又不知过了多久,杨衍再张开眼时,眼前只有一片红。
血一样的红。
他记得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,但不知为何,他觉得平静,意外的平静,像是这一切通通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爷爷的尸体没有头,姐姐的尸体裸着身,他的小弟在浸满血水的摇篮里,没有哭喊,还有爹跟娘,正躺在地上。
看到这一切,却好平静,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已经倾泄一空了。
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疼痛,蠕动挣扎着,拾起了那把指甲剪,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。
他站起身来,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,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,甚至连拿块布盖起□□的姐姐也没有。他根本没再靠近尸体一步,只是一点一点,一点一点地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,用水清洗伤口。
很疼,但杨衍感觉不到疼。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,但那片红洗不去。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,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,也伤害了他的眼睛。
从此之后,杨衍看这个世界,都是红色的。
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,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寻,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。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,木抽里放着一块金色令牌,拿起来沉甸甸的,怎么也有三四两重,正面铸着“仙霞掌令”四字,背后则是霞光流云图样,颇为精致。
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?又为什么藏在这?
除了令牌,暗格里还有一张陈旧发黄,几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纸张,上头写着“悦丰赌坊”,右下角画着一张瘪瘦干枯的脸,又歪歪斜斜写着个“老”字。老字那一撇右上厚,左下薄,下边的“匕”一竖贯过去,瞧着像是一把刀。
他又回到自己房间,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。
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,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。
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“规矩”。
他更不知道,打小欺负他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?
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……
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!
他将衣服打包,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,把厨房里的菜油泼洒满地。
他举起火把,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。
“想母妻,将谁靠?
俺这里吉凶未可知,
他那里生死应难料。
吓得俺,汗涔涔,身上似汤浇,
急煎煎,内心似火烧。
幼妻室,今何在?
老宣堂,空丧了,
劬劳父母的恩难报……”
杨衍扔下火把,让火舌吞没小屋,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。
“悲号——叹英雄气怎消,英雄的气怎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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